86年前,呂梁山下一位名為白改華的少女加入了抗日游擊隊。滾滾硝煙中她長大成人,血雨腥風里她失去至親。當時代的洪流帶著她從晉綏邊區(qū)來到巴山老區(qū),幾十載不變的鄉(xiāng)音里藏著她對遠方最執(zhí)著的牽念。青春的花兒雖在歲月風霜中漸漸凋零,明媚鮮艷的色彩卻在血液里久久散發(fā)溫香。
白改華手捧紀念章,回憶抗戰(zhàn)經(jīng)歷。新華社資料片
加入游擊隊,她是最勇敢的戰(zhàn)士
“秋風涼又涼,谷子黃金黃,今年收成好呀谷滿倉。全憑那八路軍呀保住了家鄉(xiāng)……”今年8月,白改華將滿100歲。這首唱了一輩子的歌謠如同一道記憶的傳送門,每每唱起,便見烽火連天。
1937年7月7日,日軍挑起盧溝橋事變,全面抗戰(zhàn)爆發(fā)。9月,八路軍第115師、120師、129師分批東渡黃河奔赴山西抗日前線。作為八路軍總部和三大主力師的所在地,山西成為反擊日本侵略者的前沿陣地。
根據(jù)中央關于開辟敵后戰(zhàn)場、發(fā)展獨立自主的游擊戰(zhàn)爭、創(chuàng)建敵后抗日根據(jù)地的方針,八路軍第120師開赴晉西北地區(qū)興縣、嵐縣一帶,當?shù)乜谷樟α垦杆侔l(fā)展壯大。到1938年1月,第120師已發(fā)展到2.5萬人,晉西北各縣都建立了1000至2000人的抗日自衛(wèi)軍或游擊隊。
這一年,興縣固賢鄉(xiāng)甄家莊村23歲的高銀洞完成了兩件人生大事:一是如愿參加了八路軍,當上了第120師偵察連的偵察員;二是娶了同村的姑娘白改華。
這個媳婦雖然年紀小,志氣卻很大。她性格潑辣、聰明伶俐,不僅識得字,還有一雙沒有纏過的大腳,走起路來健步如飛。
“男人能打日本鬼子,我也能!”小女娃從嫁到高家第一天,盤算的就不是柴米油鹽,而是怎么上戰(zhàn)場。
在丈夫的引路下,她加入了固賢區(qū)婦女抗日救國會,帶領姐妹們識字、掃盲,照料傷員。她們還辦起了固賢區(qū)紡織合作社、支前服裝廠,許多個夜晚飛針走線,為前方的戰(zhàn)士做軍鞋、制軍裝。她還向組織提出申請,加入興縣第四區(qū)(固賢區(qū))游擊隊。
想?yún)⒓佑螕絷牭娜撕芏?,白改華至今記得那場“考試”?!安筷牭母刹繂柫宋覀?nèi)齻€問題,我答得最好?!苯裉焖詭е鴰追值靡猓瑢Υ私蚪驑返??!捌渲杏袀€問題是‘當兵為啥’,我說的是‘保衛(wèi)國家’。”
加入游擊隊,少女成了真正的戰(zhàn)士。
憑借一雙靈巧的大腳和聰明的腦瓜,她很快當上了游擊隊長。
她記得1939年4月11日,呂梁山上的杏花開得正艷,她在這一天加入了中國共產(chǎn)黨?;厥讐m封歲月,驚心動魄的日子又在血液里激蕩。
1940年,日軍對晉西北進行大規(guī)?!皰呤帯?。為了讓村里群眾安全轉(zhuǎn)移,白改華帶領游擊隊想方設法拖住敵人。游擊隊能用的武器裝備少,還要盡量避免正面交鋒,她決定在鬼子進村的必經(jīng)之路上埋下地雷。
可鬼子很警覺,怎么才能誘敵上鉤?白改華靈機一動想出個辦法:她和游擊隊員們在一片開闊地上埋下地雷,蓋好土后故意在旁邊留下腳印,隨后便埋伏在一旁。
不多會兒,來了十幾個鬼子,地上的腳印讓他們放松了警惕,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地雷陣?!稗Z隆隆”幾聲驚雷,鬼子被炸得血肉橫飛,林間被震落的樹葉簌簌地落在她身上。
隨著戰(zhàn)事發(fā)展,駐扎在呂梁山區(qū)的八路軍軍糧日益緊張,籌集糧草成為游擊隊新的任務。敵后群眾悄悄省下自己不多的口糧送給八路軍。白改華則一次次潛入敵占區(qū),從鬼子眼皮子底下籌集抗日軍糧。
在當時的敵占區(qū),日軍掌控了村民的糧食。但支持抗日的敵占區(qū)村長早就跟八路軍約定好,需要糧食的時候就寫一張紙條讓人帶進來,村長再以村民需要糧食為由向日軍要糧。
往臉上抹上一把灰,挎上一只小竹籃,每回進入敵占區(qū),白改華都化妝成走親戚的農(nóng)婦,用這樣的打扮騙過了多次盤查。
進到村里,摸到村長家,交出籌糧條。待糧食備好后,她又組織游擊隊趁著鬼子巡邏換崗把糧食運出村,交給接應的八路軍戰(zhàn)士。
并非每次的任務都順利,有一回她就遇到了危險。
面對鬼子的大聲責問和架在脖子上的冰冷刺刀,白改華沒有驚慌?!澳谴紊砩蠜]帶籌糧條,及時出現(xiàn)的村長趕緊為我解了圍。”回憶往事,她緊鎖眉頭。
敵人一次次“掃蕩”,老家和周圍的村子無不經(jīng)歷過“三光”,丈夫在前線沖鋒陷陣,白改華則在敵后帶領游擊隊員襲擾日寇的后勤補給線、破壞通信設施、潛入敵占區(qū)送情報。
他們曾經(jīng)有過一個孩子,但出生3個月便夭折了。面對敵人的一次次掃蕩,他們來不及悲傷,又各自走上自己的戰(zhàn)場。
1944年冬天,高銀洞與兩名戰(zhàn)友喬裝潛入嵐縣敵占區(qū)。日軍當天正在一個院子里開會,三人裝成百姓去聽,高銀洞被漢奸認出,只好藏進老鄉(xiāng)地窖。
敵人很快包圍院子,向地窖內(nèi)投擲點燃的柴火,煙霧嗆人,逼得三人從地窖中爬出,兩名戰(zhàn)士拔槍自盡。高銀洞來不及拔槍,被敵人摁住了雙手。
被俘后,高銀洞受盡酷刑,被活活折磨致死,直到犧牲也沒有吐露八路軍任何消息。
這些情況,都是抗戰(zhàn)勝利之后白改華才知道的。那些日子里,她每天跑到山坡上朝著丈夫犧牲的方向號啕大哭,哭得精疲力竭才下山。
“高銀洞,興縣甄家莊人,120師司令部偵察連排長,1945年3月13日在嵐縣賀家南溝偵察敵情時被敵捕殺?!苯裉斓呐d縣烈士紀念墻上只有這樣一句簡單的記載。
對于白改華來說,她的青春因為丈夫的離去,戛然而止了。
換下戎裝,她是最堅強的母親
1948年,另一位戰(zhàn)士楊明臣走進了白改華的生活。
楊明臣來自四川巴中,1933年參加紅軍,后參加八路軍,在山西對日作戰(zhàn)時英勇負傷,曾經(jīng)4次在戰(zhàn)斗中受傷,右手和右腿多處骨折。
組織有意撮合他們,白改華后來嫁給了楊明臣。
1955年,楊明臣由于身體不適,向組織提出退休回老家休養(yǎng)。帶著戰(zhàn)功和滿身的傷痕,他和妻子回到巴中。部隊考慮他行動不便,還特地獎了他一匹戰(zhàn)馬。
從曾經(jīng)硝煙彌漫的呂梁山,翻山越嶺來到大巴山,白改華悉心照顧丈夫的生活起居,生下七個子女,投身柴米油鹽。
女游擊隊長的傳奇故事淹沒在歷史的煙塵中,街坊們只知道,這位操著濃重外地口音、每天忙忙碌碌的婦女是一位老紅軍的家屬。
1968年初,楊明臣舊疾復發(fā),撒手人寰。
那時全家只有21歲的老大楊秀珍剛剛參加了工作,最小的老七才4歲。還有一個殘疾的老六時時需要人照顧,所有的重擔全壓在白改華身上。
多年來,因為通信不便,她與遠在山西的組織斷了聯(lián)系,她自認“脫離革命工作”多年,不好再給組織添麻煩,一家人就靠著老楊不多的遺屬生活補貼咬牙度日。
生活,成了白改華的另一個戰(zhàn)場。
在大姐楊秀珍的記憶中,母親從沒有歇息的時候。為了讓家里的老母雞多生幾個蛋,她常常跑到街邊撿拾菜葉,到田間地頭尋找落下的糧食。為了補貼家用,她還去棉麻公司領回麻線搓麻繩。
“無數(shù)個夜晚,母親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不停地搓啊搓,搓久了,眼睛和鼻子被煤油燈熏得黢黑。十斤麻繩要搓上一個月,媽媽一雙大手上老繭越來越厚?!敝v到心酸處,楊秀珍潸然淚下。
但縱使生活艱辛,母親也一直不忘幫助別人。
“當時我們一家住在‘紅軍院’,很多人以為我們住在這里生活條件就比別人好,災荒年時不時有人上我家討飯。他們不知道我們都沒有父親了,日子并不好過,家里吃飯的嘴多,一壇泡菜兩三天就吃完了,即使這樣媽媽還盡量把家里的米面分一碗出來給他們?!睏钚阏浠貞浀?。
母親也一直告誡兒女們要謹言慎行,不能辱沒老紅軍父親的光榮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孩子們相繼長大成人。
老大嫁給了軍人,老二、老三都進了部隊。如今,除了發(fā)生意外早亡的老四和一直生病的老六,五個子女都在各自的領域里各有建樹。家族開枝散葉,人丁興旺,老人一家已五世同堂。
找回黨籍,她有最赤誠的初心
在巴中生活幾十年,白改華一直鄉(xiāng)音未改,閑時興之所至,她會哼唱家鄉(xiāng)的民謠,唱得最多的就是那首《快繳公糧》。每當唱起它,便兩眼放光。
1993年9月,70歲的白改華在大女兒陪伴下,終于回到久別的故鄉(xiāng)。
房前屋后的棗樹、兒時住過的窯洞仍在。見到當年婦救會的姐妹,雖已皺紋滿面,兩鬢如霜,卻仍叫著彼此乳名,一聲聲鄉(xiāng)音未改,一把把老淚縱橫。
她還去了高銀洞的犧牲地,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……
犧牲的人永遠是少年,留下的人嘗盡了人間滋味,早已白了頭。
那一次,她還見到了自己當年的兩位入黨介紹人楊成樹、甑茂源。
一只斷線多年的風箏,終于回到了出發(fā)的地方。
楊甑二人證實,白改華于1939年4月11日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,甑家莊村委會、固賢鄉(xiāng)政府、興縣民政局出具證明:白改華曾任固賢區(qū)婦救會主任等職,創(chuàng)辦紡織合作社、支前服裝廠,征集公糧、紡紗織布支援前線,還到一線參與送情報、埋地雷、剪電線、救護傷員等抗日救國活動。
至此,白改華的英雄往事浮出水面,兒女們也終于明白,母親不老的歌聲里,蘊含著非同尋常的意義。
2021年10月26日,巴中市委組織部同意恢復白改華的黨籍,黨齡從1939年4月11日連續(xù)計算。
2021年11月11日,在自己家中,老人左手拄著拐杖,右手握拳,面對黨旗重溫入黨誓詞。
那一刻,她的思緒又飛回到呂梁山下,當年的滾滾硝煙和血雨腥風一幀一幀地倒轉(zhuǎn),讓她淚流滿面。
從花季少女到鮐背之年,歲月改換了青春的容顏,從呂梁山到大巴山,中國已換了人間。只有錚錚誓言如江河流淌,如大山靜默,一直未變。(記者 吳光于)